王唯行：筆墨通靈者的真功夫

更新时间：2025-06-04 08:06  浏览量：5

文/王唯行

中國畫壇上，歷來不乏善學古人筆意者。然而，真要說到那“模仿古人”的功夫，能仿誰便似誰，形貌精神皆能酷肖，幾乎令人難辨真贋的，縱觀千年畫史，也不過寥寥數位，如米芾、王翬、張大千等人罷了。他們彷彿天生得了一種特別的摹古本領，深諳各家運筆用墨的門道，信手拈來，皆能得其神韻。經他們的手，宋元山水的格局，明清畫中的意趣，竟能穿越時光的河流，鮮活地躍然於紙上。

這“仿誰像誰”的本事，哪裡是依樣畫葫蘆那般簡單呢？它的背後，藏著對傳統筆墨功夫爐火純青的把握，是對畫史脈絡的深刻洞悉，更是與古時大畫家心意相通般的領會。

若要模仿某一位大家，非得將他筆頭如何運轉、墨色如何濃淡、畫面如何經營、意境如何生發，都一一參透不可。從董源、巨然的披麻皴，范寬的雨點皴，到倪瓚的折帶皴，徐文長的潑墨淋灕，再到石濤的奔放不羈、八大山人的簡練凝神……每一種經典模樣，無不需要經年累月的揣摩習練，方能得其精髓。這等全面的功夫，豈是朝夕可成？

畫得皮相容易，畫出那骨子裡的精神可就難了。那真正高妙的模仿功夫，在於能穿透紙墨的形跡，捉住原作最根本的“味道”與“神韻”——是李成筆下寒林枯枝的蕭瑟，還是黃公望畫中的平淡天真？是文徵明作品的清雅工致，還是髡殘山水的蒼茫渾樸？這便要求學畫之人，須有極好的藝術天分，更要有一種體貼古人心意的靈性。

最高明的模仿，並非死板地謄抄，倒像是帶著理解和對話意味的“活臨”。在敬重原作形貌的根基上，悄悄融入一點自己對筆意節奏、畫面氣息的細微體悟，使得這摹本雖非真跡，卻也自有一番生動的藝術氣力。這正是米南宮、石穀子、大千居士他們，高出尋常臨摹者的地方了。

或許有人要問：一味學古人，豈不沒了自家面目？誠然，藝術的最終歸宿，在於創造自家獨特的模樣。然而，這等極致的模仿功夫，其意義又豈止於“像不像”呢？

1. 筆墨的“深究”與“活傳”：這實在是理解傳統最直接、最深透的法門。將自己“化作”古人，學畫者便能親身感知大師落筆的輕重、著墨的濃淡、佈局的巧思。這是對傳統最虔誠的敬意，也是最扎實的學養與傳承，讓那些行將湮沒的畫法，重又煥發生機。

2. “忘我”中的“有我”：常言道，完全“忘掉自己”是極難的。即便在最精妙的模仿里，學畫者個人的用筆習性、對原作某處的格外用心，甚或那細微的節奏處理，總會不經意間留下一點自己的影子。好比“四王”的畫，雖說是學古人，但那整體的韻味、審美的偏好，已然帶著他們那個時代和個人的鮮明印記了。這種“在模仿中自然流露的個性”，細細品來，恰恰是畫史研究中極有趣味的一筆。

3. 技藝的明證與欣賞的基石：這般模仿的本領，恰是衡量一位畫家筆墨修養、手上功夫的試金石。它證明了畫家對繪畫語言本身，有著十足的駕馭力。對於看畫的人而言，將心思放在作品本身——筆墨如何、氣息怎樣、意境如何——而不執著於它是否絕對“新創”，才能更純粹地品味中國畫最核心的價值。這也解釋了，為何歷史上那些粉本（經典的畫稿、技法的範本）會被視若珍寶——它們正是撐起偉大創作的基石。

4. 走向創造的必經之途（或別樣的路徑）：對於真正有才情的人，極深地“用最大的功力打進去”，往往是日後“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”的必經準備。張大千晚年畫那潑彩山水，正是建立在他對古代青綠山水和西方抽象畫的深刻領悟之上。那深厚的模仿根基，為他日後的變化，埋下了無限的可能。

如今照相術發達，數字圖像遍傳，粉本作為“秘籍”的作用是小了許多。然而，那種對筆墨本質的深刻體悟，以及那超乎常人的表現力，它的價值非但沒有消減，反倒在今日這個略顯喧鬧浮躁的藝術天地裡，顯得愈發珍貴了。

這些筆墨功夫卓絕之人的可貴處，正在於此。他們並非停留在賣弄技巧的層面，而是懷著虔敬的心與大師神交，用精微的筆觸去探尋筆墨的無盡玄妙。他們的“模仿”，是深入畫藝堂奧的學問，是穿越時光的藝術交談，更是對繪畫這門語言本身的一次次極致叩問。看他們作畫，如同目睹一場場跨越千年的筆尖“對話”。

擁有這般模仿才情的筆墨高手，為我們推開了一扇重新凝視傳統的窗戶。他們的作品提醒我們：中國畫的偉大，不僅在於推陳出新，更在於對筆墨精粹那份能夠穿透時光的深切理解與把握。

欣賞他們的畫作時，不必急著問“這畫的是誰家面目”，不如靜下心來，感受他們如何以今人的手，完滿地再現大師的心意；又如何在這精妙的“再現”之中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屬於這個時代、屬於他們自己的，那份對筆墨的深厚情意與卓絕理解。這本身，就是一種足以打動人心的藝術力量了。

張大千臨仿作品